文:张文光
坦白说亦舒小姐的小说,还没有完整地看完一本。当然听过她的《玫瑰的故事》,《喜宝》等。也略有所闻家明闲来就读《红楼梦》。 近来倪小姐(亦舒本姓倪,或当称倪阿姨,但想想自己也属大叔辈了,厚道点吧),出了一本叫做《写作这回事》的散文集 (香港,天地图书,2017年10月),让我心中好奇,这么一位多产的作家,肯定对写作有深切体会,或许字字珠玑。就如当年Stephen King 出了一本谈他的写作秘诀的《On Writing》,我还特别买了精装本,奉为圭臬。
横越两岸三地,东南亚,仍然屹立华人世界言情小说几十年不倒的她,出了一本谈写作的书,任何有意学习写作或有不敢说出来的野心想成为畅销作家的人,理当拜读。我这个出了几本堆积如山的书的人,于是急不及待去买了一本来读。果然不失所望,看了不时禁不住哈哈大笑, 倪小姐果然功力深厚,文字简练,能用两个字,就决不用三个字,但掷地有声,句句击中要害。倪小姐也永远那么尖刻,那么cynical;有香港人的世故(或练达),有现代都会女性的清醒。她说 “拙作中女主角绝少以恋爱为主,日常生活多数清苦,天天闻鸡起舞,听差办事,什么都靠自己双手。老实说,有选择的话,当然是做前辈小说中的女主角好,一天到晚披件紫色的风衣,依偎在男伴宽大的肩膀中,在微雨中诉衷情”。(页69)

〈美人〉哪篇,挥洒自如,充满睿智,够绝的了。我没有办法超越亦小姐,让我引述几句:”小说的男女主角往往长的美,很多人认为那是因为肤浅的作者要吸引肤浅的读者。不是这样的。恐怕只能这么说,是聪明的作者,要吸引疲倦的读者。人生在世,眼睛天天看世界,吃冰淇淋的时间能有几何?同事,朋友,亲戚,有多少人看上去是观者深感赏心悦目?有时候心情欠佳,照到镜子,都几乎想惊呼一声。”
而在〈突破〉这篇,倪小姐谈到小说里的性爱描写;跃跃欲试者,必须听清楚了。她说:“小说中,最难写的,或许可能是性爱场面了。一定要经过巧妙的安排,合乎剧情的需要,写得流丽优美,才不会使读者反感,稍觉突兀,即成败笔。而且,成年人的世界里,一切讲究含蓄,有什么事是非得赤裸裸辩个一清二白的呢。有人爱人一辈子,从不曾说出来,更加可贵……无端端地加插一场好戏,既不能与这个故事融汇,又不能独立成章,多么尴尬。”(页224)
林沛理说亦舒承续旧文学伤感传统,又紧扣现代都市现实 (参2006年12月10日《亚洲周刊》,页86)。的确,只有活在香港,一个中西汇合繁华都市的她,才能写出这种世故,甚至对爱情那么犬儒的都市流行文学。林氏也说,她的小说多是从女性的角度来写,如《喜宝》,《玫瑰的故事》,《我的前半生》都是写都市女性为了求生求存,不得不利用爱情,当作是一种求生手法的不幸遭遇。亦舒写爱情,但是她的爱情不是清纯的,往往有许多计算,有林沛理说的“城市人的猥琐的难堪”。她自己也说,写那些享福的太太不是她的喜好,“老读者知道我一直劝女子循正道多赚一点,才能理直气壮。”她绝对不写风花雪月,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。她在本书中的一句话深得我心也:“生活井井有条,才有资格去谈恋爱嘛。”(页231)林氏却说他的小说缺乏理智基础与哲学深度。我看要亦舒谈哲理,是强人所难吧,她的读者大概也不买账。亦舒的世界有的是一群男女,他们需要应付人情世故,开门七件事;绝多时候是讲述女主角在现实的生活里,如何将她们的男女爱欲与现实生存问题摆在自己认为是正确的地位。比较保守之人士,可能还不能接受她所提倡的一些功利值观观。
我想小说能一本一本的出版,出了差不多半个世纪,还有一大堆人愿意掏钱包买她的书来看,说亦舒是成功的,是个understatement。其实我也蛮羡慕她的,能将自己最有兴趣的东西化成谋生方式,这种生活不是顶好的吗?正如她在本书开卷篇〈向前走〉里所说的:
“我个人的写作生活十分任性,想到什么写什么,喜欢写啥就写啥,从未做过精打细算,迎合过什么潮流什么人与什么事。最开心是这一点。还有的,就是赚到合理生活了。”
她甚至说:
“年前有新出版社主人邀稿,一开口就说错了话:“我们比较喜欢你写的如XX与XX那样的故事”,既是拙作,大抵也不难写,可是你不能管我。”
多么潇洒!看来亦舒小姐能一枝独秀,不需要为五斗米折腰,写那些不愿意写的,除了个人的才华,的确是需要一点得天独厚。相信她是快乐的,而她的生活肯定是相当合理的。
这本书其实有许多自传式的资料,可以窥探到亦舒的生活小事,喜好,以及对一些事物的想法。比如说曾经三年时光,稿子都是在图书馆里写的,她喜欢用什么笔来写稿,用什么稿纸;又比如说写作是否靠天分,写作有哪些压力,写小说需不需要大纲 ,如何取书名等。 她也提到写作者必备的一些条件,如必须有纪律,必须谢绝应酬,不要再听电话,回复电邮,不宜时常接受访问等。先做写作人,再来想做作家(参页132-133)。
亦舒非常敬业乐业,从不脱稿。她珍惜写作这分工作,也感谢写作给她带来生活所需,个人的荣誉。她说她的生活费用,学费,置业成家,甚至面头首饰,交际开销,都是拜她的写作职业所赐(参页140-141)。
她说文思中断问题主要是时间分配问题(页172),不可分心,这不是人笨刀钝的问题,“写作的首要条件是坐下来,写。作者若俗务缠身,四出奔走,大约不会有可能生产比较完整的作品。”(页173)也要愉快的写,她不相信写作,要写到夜半伏在床上痛哭的。如果是这样,那就不如转行。 “认识的作家不少,从来没有听说倪匡或西西说他们写得哭出来。写作同其他工作一样,不宜爱理不理,嘻皮笑脸地干,我们要敬业乐业。却也不必为之落泪,写,不停地写,切忌有名与利的包袱,爱怎样写就怎样写,爱写什么题材就拿它来发挥。” (页179)
(2018年1月12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