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雪林谈读书与写作

文:张文光

1991年我在智慧书局买了一本民国才女之一苏雪林的《读与写》,是天主教出版社光启出版社在1959年出版的。直排版本,字体非常小。当年也没有细心去读,最近才把它翻出来重读;觉得内容丰富的很,书中一些教导如何读书与写作的文章,的确是言之有物,至少我个人从中获益良多。

苏雪林年轻时的照片

这本书是写给中学生或大学生看到,教导他们怎样学习华文,怎样写作。但是我觉得在今天华文水平普遍低落的情况,它适合任何一个写文章,说理教导,包括写星期天崇拜会讲章,周报或讲道的人细心阅读。苏雪林在书中第一句话是:“学习国文的条件,第一是识字”,提醒我们不要写别字,不要念别音。她举了几个例子如“伍员”当读作“伍云”,“单于”当读作“蝉于”,“月氏”当读作“肉支”,“羽扇纶巾”中的”纶”当读作“关”等。

在读书方面,苏雪林遵循他的恩师胡适所提倡的四到:眼到,口到,手到,心到。在此就不赘述。唯一可能可以强调的是苏雪林先生提到的“手到“ 包括抄书与做读书摘记。她说对一个高中或大学生来说,摘记的对象包括(一)文章,诗词歌赋中的佳句,如“绿肥红瘦”(李清照词);“暗里东风,可谓无情,搅碎一帘两月”(周密词)等,(二)嘉言(人生经验的结晶);(三)成语;(四)术语。此外在手到方面,也需要做阅读书本的摘要,“用提纲絜领的笔法,做一个大纲,或特制一表,既可助记忆,游客联系作文之法。”(页23)。这也是我喜欢做的事,每每看到文章中秀丽隽永的词句,都会手抄下来。多年下来也累计了不少的诗词,美文短句,读书劄记。

在《怎样作文》这篇文章中,苏雪林提到四个写文章的基本条件:(一)字句清顺,(二)条理分明;(三)结构完密;(四)内容充实。我个人认为这些条件也适用于任何文章,包括讲章。不幸的是在教会杂志内的文章,或者传道人的讲道,讲课,祷告中往往充满累赘的文字。苏雪林先生约70年前的提醒,在今天还是那么贴切:“‘文从字顺各职职’,  将每一句文,每一个字,都派遣到它们自己的岗位上去,使到各个负起本身责任,充分发挥能力。”  她举了一几个例子,以形容词而论,譬如“的烁”是形容闪烁不定的光芒,若说“日光的烁”便不对了,因该说:“日光赫赫”、或“日光昊昊”。“宽敞”是形容建筑物的,若说“海面宽敞”便不顺了,宜说:“海面甚辽阔”。以动词而论,譬如我们说“鼓励学子,努力读书”,“鼓励将士,努力杀敌”是可以的;若说“鼓励父母做慈爱的长辈”,“鼓励长官,做爱护下属的上司”意思也许可以通,口气却不合,因为“鼓励”二字,普遍是上对下而用 (参页28)。走笔至此,我想起在基督徒的聚会中我们常说,“请某某人做结束祷告”,“请某某长老做家事报告”,问题是”祷告“,”报告“本身就是动词,不需要加上赘词“做”。就直接的说“请某某带领我们祷告,结束这个聚会”,请”某某长老报告家事“即可。

在条理分明这个条件,苏雪林说:文字本是说明我们的思想之工具,文字写的杂乱无章,则思想不能说明,失去工具的意义了。她提出一个说法:我们写文章,用一个词管照许多句,那些句子一定要它管的住,文气才可以伏贴,文章才有条理。以下是一个相反的例子:

跑到树林里,听鸟鸣,花香,树叶的轻摇,清风的细语。

苏雪林认为”鸟鸣“和”清风的细语“ 是可以归“听”那个动词照管的。至于“花香”,“树叶的轻摇”却要劳动“嗅”,“视”二个感官,听官便无能为力(页29)。

第三个条件,即结构完密这方面,苏雪林说:“结构乃指文章全体而言。文章有宾有主,主为重,宾为轻“;不可喧宾夺主。”文章的全体结构,宜停匀,宜相称,若开头一段,仔细描摸,做成了一顶“大帽子”,说到说来,无话可说,草草结束,这叫做‘头重脚轻’” (页80)。她也提醒:“要想文章结构完密,最好在下笔之前,把题中应有的义,可以发挥之点,现在脑海仔细思索一番,然后分出步骤,编成大纲,譬如木匠造屋,必先搭乘屋子的架子,叫做“间架”者,然后才可以进行砌墙安壁、开门辟牖,盖顶瓦,铺地板等等工作”。(数81)这番话应用在写讲章一样的贴切。君不见现在许多传道人的讲章杂乱无章,最后让听众感到不知所云吗?浪费一段讲道的好时光。

在内容方面,苏雪林说:“古人著书,必须十余年读书养气功夫,而后始能成一家之言“(页34)。我想甚少写作的人能达到成一家之言的境界。我们的文章大多数也不能“藏之名山,传之人“,但正如苏先生所说,我们的文章还是要做到有内容,好看。要做到这点,她说先必须充实自己,才是根本方法。”充实自己“就是要”知识丰富,任何部门的学问皆须涉猎 (页35)。

苏雪林认为“文学写作的技巧,卑之无甚高论,先要把“记叙“,”写景“两个项目加以充分的注意 ”(页64)。记叙必须有条理,”文章有开关,有首尾,有中信思想,有遣辞造句的规律,有谋篇布局的法则。“ (页65)。这些大概我们都知道,也无须多说。倒是在文字的剪裁方面,是许多人的问题。苏雪林说:“够标准的文章,总很洗练”(页66)。她引用顾炎武的劝告:“每一成文,先自读一过,取笔删去多余的虚字,继则刊落冗杂的辞句,继又归并其段落,紧缩其篇幅,则必成为一篇简古遒劲修洁可颂之文”(页67)。在修剪文章是可以学习找最适当的字句。她举了个例子,王荆公的绝句: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“,原稿的“绿”字初作“到”,后改成“过”,“入”,“满”,凡如是十余字始定为“绿”。

在《文学写作的修养》这一章,苏雪林强调韩愈所说“本深者末茂”,“根之茂者其实遂,膏之沃者其光煜”。她强调写作第一个条件是多读书;她觉得作为中国人,我们当在国学方便的书又涉猎,若能读完一百部中国名家,如屈原,司马相如,班固的赋,陶严明,李白,白居易,李贺,苏东波的诗,李清照,辛稼轩的词,先秦诸子的学说,才可以称得上是中国文化人(页79)。

第二个条件是收集人生经验。第三是培养丰富的情感,第四是作者需创造完美的人格。

谈到写作者须有完美的人格,相信大家会嗤之以鼻。苏雪林自己也说“我说这话知道有人要冷笑了“。我们不也是常说我们不能因为作者的个人操守,而抹杀他的作品的文学价值。这个辩论是古老的,中国老早就有文学是否当“载道“ 或”缘情“的两种看法。所谓的”缘情“,有点像西方文学界中的”为艺术而艺术“的看法。苏雪林说五四运动以解放礼教的桎梏,发展个性的自由为文学惟一鹄的 (页87);不屑于传统的“文以载道”的说法。她也提到世界经历了两次大战,西方从19世纪末,科学称为万能,唯物主义随之猖獗,文学上学产生了自然主义,写实主义,专事描写丑恶的兽性,及社会的黑暗面,结果使人类心灵陷于怀疑、悲观、厌世,丧失了乐生奋斗的精神(页87)。苏学林认为一味的描写人生的黑暗,虚无,邪恶,缺憾,无意义并不能有益与人;也不能给读者带来盼望与生命的力量。我喜欢苏氏的一段话:“退一万步言之,这个世界是缺陷的,但它虽有缺陷,却也非常的值得留恋。” (页88)。

苏先生的文章写于1940至1960年间,当时她所处理的问题可能跟我们现在的问题完全不同,但是对于文学的一般观察倒是还是相当贴切的。放眼现在的文学,不管是西方的,东方的,多是描写一些怪诞,荒谬,黑暗,消极的事情。举个例子,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《钢琴教师》读来让人皱着眉头。最近阎连科的《中国故事》描写儿子想要杀掉父亲,父亲想杀掉自己的妻子,母亲也谋想杀掉儿子,里面充满乐诡异怪诞;让人读来相当不安。

可能我是属于老一辈吧,我能认同苏雪林的看法:在巨细靡遗地描写事实,反映人生的同时,我们的文章当含有理想;必须能有些东西给人带来能力与信心,从而肯定,面对生命。

(2022年4月25日初稿,2022年6月30日修订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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